来源:新华网
新华社天津1月11日电 题：价格几千元至数万元不等，代写代发“一条龙”――揭秘地下“论文工厂”
新华社“新华视点”记者李鲲、张宇琪
国家卫健委近日通报了第13批医学科研诚信案件调查处理结果，至此，半年来已累计通报案件310个，其中144个涉及论文代写代投、论文及数据买卖，占总数的近一半。
“新华视点”记者调查发现，地下“论文工厂”是医学论文买卖的重要推手，提供代写、代发全流程服务，从普通论文到顶级期刊论文均有“生产”，给科研诚信蒙上沉重阴影。
暗访：代写代发“一条龙”
记者以心脑血管医生的身份与多名不同“论文工厂”的“客服人员”取得联系，被告知只要时间要求不过于苛刻，各种层次的期刊都可以“代写代发”。
记者表示想发国际期刊的SCI论文。有的“客服人员”表示，需要记者提供姓名、职业、研究方向等基本信息，用于“匹配”合适的期刊。另一位“客服人员”直接选定了一本SCI三区的期刊，称只要交50%的订金就能立马安排写作，成稿后发给记者看，直到修改满意后，再付全款、安排刊发。
为了解全过程，记者与一位“客服人员”进行了深入交流。记者询问一般的期刊论文怎样“生产”，对方先是发来一个省级期刊信息供记者核验，随后表示可以排发最近一期，连写带发1600元，交订金600元即出稿，收到期刊录用通知后付尾款，期刊电子版定版后先行发来，随后邮寄样刊。
支付订金后，对方按照记者要求发来三个写作方向。待记者选定后，对方在不到2天后将一篇论文发来，并表示这是他们安排专业人员“现写”的，还可以按要求修改。虽然质量一般，但记者搜索并未发现有大段抄袭的现象。随后，记者以发表时间赶不上用途为由终止了联系，而对方表示还可以再换刊物、想办法。
在另一家“论文工厂”，当记者表示着急想发医学方面顶级期刊，对方推荐给记者一篇已基本写好的颈部骨科研究英文论文，并发来部分内容供记者审核评阅，总“标价”3.75万元。
“论文工厂”发给记者的一篇已基本写好的颈部骨科研究英文论文的部分内容
“这稿子就是顶级期刊编辑和我们的约稿，公司团队老师写作的，快的话一个月录用。”这位“客服人员”说。
不仅是医学方面，记者调查了解到，“论文工厂”可以生产各个学科的论文，一切以需求为导向。
揭秘：专业论文是如何炮制和发表的？
《血管生成因子A抑制剂对子宫内膜异位症模型大鼠干预效果及作用研究》――这是一家三甲医院的妇产科副主任医师刘媛收到的一个论文备选题目。只要她认可这个题目并支付相关费用，对方就可以帮她写好，并安排发顶级期刊。
“对方显然知道我从事的研究方向。这个题目乍看很专业，挺让人惊讶的。”刘媛说她经常收到这种信息。
从写到发，一篇篇专业的论文究竟是怎样“生产”出来的？
曾为“论文工厂”工作、差点正式入职成为“写手”的刘庆俞表示，“论文工厂”可以实现“批量生产”。按套路写出来的作品其实并没有多好，只是下功夫对各大期刊的喜好厌恶摸得较为清楚，然后选择较容易套公式的科研领域做文章，“就像是托福雅思作文班的老师，有很多好用的考试套路”。
有专业打假人士总结出“论文工厂”出品的医学“八股文”英文题目的结构特点：生物分子+动词+细胞过程+癌症类型/细胞类型+介词+动词+生物分子，只要简单更换癌细胞种类和生物分子，就能“变”出一篇新论文。
不过，刘庆俞也表示，参与“生产”医学论文的都是有一定科研能力的人，所以才能保证写出来的论文质量不至于太差。他们接受过系统的医学教育，很多还是医学专业博士毕业，进入一些“生物科技公司”，有的人入职前甚至不完全知道自己进的是“论文工厂”。“很多时候，买卖科研成果的利益要比做科研本身获得的利益更多。”刘庆俞说。
写作只是一个方面，一篇期刊论文能不能发表，主要是看专业审稿人的态度。通常情况下，编辑会邀请几位审稿人进行同行评议。据了解情况的医生和“客服人员”介绍，“论文工厂”不定期大量投稿，就和一些期刊关系越来越密切，“工厂”里的很多论文“生产者”甚至成为一些期刊的金牌合作审稿人。
据一位“客服人员”爆料，他们的“论文工厂”直接买通了期刊的编辑，“收钱办事”，想发的文章都能畅通无阻地通过同行评议等流程。
记者与“论文工厂”的“购买”聊天记录
业内人士介绍，在“论文工厂”的“操作”下，一些已经被炮制出来即将被期刊录用的论文，其“通讯作者”或“第一作者”的位置被“待价而沽”；有的期刊编辑甚至会找“论文工厂”约稿，“工厂”完成稿件后迅速寻找买家，卖掉作者位置获利。
重拳整治论文代写，提升科技成果评审水平
记者在中国裁判文书网以“论文代写”为关键词检索，发现近3年来有20个相关案件的裁判文书。对于代写合同，法院的判决多为“违背公序良俗，协议无效”。
一些代发论文的纠纷也屡屡发生。山东省济南市历城区人民法院日前审结一起案件，2020年5月，李某与A公司签订《SCI委托服务协议》一份，约定服务费为5.4万元，结果A公司未能按合同约定发表论文，李某催要退款未果，将A公司起诉。最终法院判定双方合同无效并要求A公司退还服务费。
值得注意的是，多起案件涉及刑事犯罪。高额回报诱惑下，一些诈骗团伙开始披上“论文工厂”的外衣骗钱。
“论文工厂”的存在不仅扰乱了人才竞争的公平公正，而且会伤害科研工作的真实性。天津市第一中心医院骨科主任夏群表示，“论文工厂”生产出的论文脱离实践，数据造假的期刊论文甚至会“扭曲”相关科研工作。
2019年，科技部等20个部门联合发布《科研诚信案件调查处理规则（试行）》，明确规定“买卖、代写论文或项目申请书”被列入科研失信行为。去年以来，科技部、国家卫健委等部门对发现的涉嫌造假论文组织开展调查，有人被撤销职称聘任，有人被暂缓职务晋升5年，有人项目申报、立项、评奖等资格受限……
“我国在科研诚信领域的重拳出击为整治‘论文工厂’现象开了个好头，要彻底杜绝论文代写代发，还需要不断改革，优化人才评价机制，提高科研成果评审质量，减少违法投机分子的可乘之机。”夏群说。（文中刘媛、刘庆俞为化名）
眼下，正是毕业生提交论文的紧要关头，职场人也要着手准备职称评审材料……网络上的论文生意又迎来买卖“旺季”。
层出不穷的广告、逐年高涨的报价，凸显这一行业的兴盛。其背后的风险，往往却被一心“走捷径”的人们所忽视。
利益
一期“工具书”撬动25万元
近日，一篇“熟鸡蛋返生孵小鸡”论文引发轩然大波。郑州市春霖职业培训学校校长郭萍在《写真地理》杂志上发表文章，称通过“特异学生”的“意念和能量传播”，能使熟鸡蛋返生，然后正常孵出小鸡。此后进展中，郭萍称这篇论文并不是她自己亲自完成，而是由朋友代笔，以六七百块钱的价格刊发在杂志上。
发表“熟鸡蛋返生孵小鸡”论文的《写真地理》，并非来路不明的山寨杂志。公开资料显示，它是由吉林省新闻广电局主管、吉林省舆林报刊发展有限责任公司主办的国家新兴地理综合类专业学术理论期刊。
4月27日，依照相关出版管理法规，《写真地理》杂志受到停刊整顿处理。“1版2500字符，全包975元，预计本期本月出刊。”就在当日，仍有人招揽《写真地理》的版面生意。
“提供选题、写作、刊发服务”“一条龙省时高效”……在网络平台上，以“论文”“刊发”等为关键词搜索，大量中介、卖家进入到视线之中。有了他们的“帮助”，想在正规期刊上发文显得十分简单轻松。
一年多前，张月（化名）就曾购买过代发论文服务。她所联络的卖家是以前同学介绍来的，据说“信誉”比较有保障，甚至还开了专门的网店。
选定想要发表的期刊，付完定金后，张月通过QQ给对方发去文章。“是用我读书期间一篇作业修改的，可能当时那篇作业东拼西凑了不少，卖家发来检测报告说重复率有点高，得修改到15%以内，还把所有重复的地方标出来了。”
“回炉”返工一番后，张月终于将重复率降至合格范围内，得到了一份盖着红章的刊发录用通知书，并如约收到了论文期刊。翻看着这本密密麻麻的刊物，她惊讶地发现总共256页篇幅的一期刊物足足刊登了200篇论文，大部分和她一样只占一个版面，“称得上是评奖评优评职称的工具书了。”
记者以想要发表一篇教育方面的论文为由，联系了一家代发机构，对方发来十余种期刊价目以供挑选。根据篇幅、刊物级别、论文收录平台等，收费从六七百元到五千余元不等。刊发时间大多已排在半年后，如果觉得太久，可再缴纳数百元加急费“插队”。若以每个版面1000元、每本刊物250页保守计算，仅一期刊物就可至少撬动25万元利益。而各家期刊每月至少会出上下两期，有的甚至会以旬刊形式出到三期，带动的产业规模显然颇为可观。
后患
代写论文事发硕士学位被撤
记者注意到，基本上所有提供论文代发服务的卖家，都同时宣称可以“代写”。张月回忆，自己在修改论文期间，卖家就曾几次劝说不然再加些钱由他们代写，免得费事。考虑到已经有现成的论文，而且完全由别人代写担心“穿帮”，她拒绝了对方的提议。
记者联系的代发机构价目表中，“连写带发”与“仅发”费用相比，4000字以内贵350元，超过4000字的贵450元。也就是说，由机构代写一篇普通论文，只需多付四五百元即可。“我们代写服务很便宜”，对方表示，至于内容，“您要求我们写什么，我们就写什么。”
具体谁来写？形形色色的写手，则是这条产业链上的另一环。曾经短暂接过文学社科方面论文代写生意的小光介绍，相较动辄数千元的刊发费用，代写稿酬可谓极低。一篇四五千字的稿件，也就能拿到200余元，平均千字50元的标准。
这样低的稿酬，当然不可能如宣传般给买家一篇“原创”论文了。好在小光深得“攒”文之道——以买家设定主题为关键词下载一些论文，再挑选截取段落，拼凑成符合字数要求的成稿。接下来就是逐段逐句对文章进行“包装润色”，调整语句的顺序，用同义词替换一下文中的表达，再视情况删掉或者增加一些词语，基本就可以通过查重检查了。
据《中国科学报》评估，如今代写论文的“产值”已超过10亿元。中国高校传媒联盟曾随机抽取318名大学生，就“论文代写”进行调查。31.13%的大学生考虑过找人代写，73.9%的大学生身边出现过代写论文。毕业论文、留学论文、科研论文的代写代发，均是这片“红海”里的富矿。
然而，就连小光也认为，论文交易通过网络完成，本身难以“维权”，一旦写手不具“业务良心”，各种陷阱可谓防不胜防。“你看出是拼凑的，或者觉得质量不好，定金也退不了。看不出，交上去了，结果出现问题更完蛋。”
“女生3000元购毕业论文，质量不过关无法毕业”“小伙欲走捷径网上买文，遭遇骗局文钱两空”……各地报道中，论文代写被骗事件层出不穷。去年7月，媒体更挖出天津大学软件学院软件工程专业2018届硕士毕业生刘宇宸的硕士学位论文，与同年毕业的厦门大学信息学院软件工程专业学生林鲤的硕士学位论文，在标题、摘要、关键词、正文结构及内容上都高度相似，多个段落一字不差。
很快，远隔2000公里的两所名校就“论文雷同”一事分别发出调查处理通报。称涉事学生存在由他人代写、买卖论文的“学术作假”行为，分别撤销了两人所获得的硕士学位，并收回、注销了硕士学位证书。
警惕
假网站假期刊网络李鬼横行
如果论文确由本人辛苦写成，也不打算请他人代发，直接联系学术期刊投稿，支付版面费，省掉中间提成环节当然也是可行的办法。然而记者发现，学术期刊相关的山寨网站极多，尤需仔细甄别。
以记者此前联系的代发机构所给出的《考试周刊》为例，这是一本省级普刊，论文会被知网、万方、龙源收录。一篇论文要求5000至6000字，占3个版面，总价为3350元。
直接搜索《考试周刊》网站，点击进入后，右下角弹出一位“陈编辑”对话框，称“本刊正在征集论文，您是否有文章需要安排发表？”记者询问版面费标准，“陈编辑”表示会根据文章质量和篇幅具体确定，如果是普通题材内容，收费为每版2000元，3个版面起发，总共6000元，现在投稿的话，可以安排在9至10月刊。“出版署要求严格，知网刊物以前可以一个版起发，现在都得三个版了。您想评职称，主要就看知网是否收录，这个比较重要。”
“陈编辑”言辞恳切，只是记者疑惑，为何官方版面费比代发机构还贵，这样代发机构怎么赚钱呢？仔细研究一番后，终于发现端倪——返回搜索页面，大大的《考试周刊》网站简介下，浅蓝色“广告”小字不细看很难察觉，揭示了其假网站的性质。所谓“陈编辑”，不过是另一做论文生意的卖家罢了。
随机搜索其他数种期刊，山寨网站几乎成了“标配”。例如由中国科技新闻学会主办的《科技传播》，搜索列表上至少显示出四五家不同的网站，均称是该期刊的“官网”。而记者在一本纸质《科技传播》期刊内页信息栏中，找到了真实的编辑部电话。刚提及“官网”，对方立即表示，“现在我们的官网上不去，中毒了。凡是网上查到说是我们官网的，都是假的。可以关注微信公众号来联系，在投稿通道里查看联系方式、投稿要求和邮箱。”
假官网泛滥，发稿心切的人们被引流至各家良莠不齐的代发机构，更有甚者，连后续录用通知、期刊杂志都是假的。今年2月，由长沙市雨花区检察院提起公诉的钟某某等11人诈骗案一审判决正式生效。该犯罪团伙打着“代写医学论文，代发核心期刊”名号，专门针对全国各地有评级晋升需求的医务人员实施诈骗。接到订单后，他们在网上雇佣“枪手”代写论文，假造“录用通知书”发给被害人，打消其疑虑，促使对方快速结清尾款。几个月后，专业造假团队精心打造的山寨期刊、山寨“维普网”链接就会发至被害人手中。该案共核实被害人17名，诈骗金额30余万元。
来源 北京晚报
记者 魏婧 插图 宋溪
流程编辑 邰绍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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